第十六章 三年前的雨夜-《悲鸣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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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连接断裂前的最后一瞬,他看见了七双空洞的眼睛——那里什么都没有了,连绝望都没有。看见了他们嘴角流下的涎水——大脑不再控制身体。看见了他们彻底放弃抵抗的、认命的姿态——终于解脱了。

    然后连接断了。

    他跌回圆柱舱的废墟里,浑身湿透。不是营养液,是喷淋系统启动后浇下的水。冰冷的水,冲走了血迹,冲走了情绪残留,也冲走了……某些重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现在他注意到了。

    喷淋系统喷出的不是普通的水。是淡蓝色的液体,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,像医院消毒水和某种甜腻香精的混合。记忆干扰剂,专门用来模糊短期记忆,清洗现场,制造合理的混乱。

    雨还在下。

    窗外的暴雨,和室内的“雨”,交织成双重奏。整个世界都在哭泣,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屠杀。

    脚步声。

    急促的,沉重的,踏着水洼溅起水花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秦守正冲了进来。白色实验服的下摆被水打湿,紧贴着小腿。他的脸上有急切的表情——现在陆见野看懂了,那不是担心儿子,是担心实验数据,担心他珍贵的“素材”。

    他第一个动作不是冲向陆见野。

    是冲向隔壁观察室。

    陆明薇的克隆体还坐在椅子上,头歪向一边,像疲倦到极致后的小憩。她的眼睛闭着,嘴角带着微笑——那是真正的、解脱的微笑。她已经死了,但死得很安详,像终于完成了漫长苦役的囚徒。

    秦守正冲到她的尸体前,弯腰,手指在她颈后摸索,然后猛地一拔——一个微型收集器被拔了出来,末端连着细如发丝的导管。

    收集器里,有一颗情核。

    不是普通的情核,是金色的,散发着温暖、柔和、近乎神圣的光,像一枚被缩小的太阳,像一滴凝固的阳光。

    秦守正将它举到灯光下观察。

    实验室顶灯惨白的光线穿过情核,在地面投下一个金色的、晃动的光斑。他的脸——在那一瞬间——露出了狂喜。纯粹的、不加掩饰的、科学家看到完美数据时的狂喜。他的眼睛睁大,嘴唇微微张开,呼吸变得急促。

    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。

    陆见野读懂了那个口型:“完美。”

    然后,过了三秒——陆见野数了,整整三秒——秦守正才转向儿子。他走过来,脚步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在陆见野身边蹲下,伸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。

    “还活着。”他喃喃自语,然后提高声音,朝门外喊,“医疗队!”

    但他没有等医疗队。他自己动手,将陆见野从湿滑的地上抱起来。十五岁的少年很轻,在他怀里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,像一具掏空的躯壳。他抱着儿子走向出口,经过控制台时,脚步没有停顿,只是瞥了一眼那七具“情感死亡”的躯壳。

    眼神里没有怜悯。

    没有悲伤。

    甚至没有评估。

    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确认——像厨师清点用掉的食材,像会计核对支出的账目。

    ---

    记忆跳转。

    不是平顺的淡入淡出,是粗暴的剪切。像电影胶片被剪刀剪断,然后随意粘合,中间缺失了至关重要的几帧。

    陆见野醒来时,躺在病床上。

    单人间,窗户很大,窗外还在下雨。但雨势小了,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轻柔,像有人在远处用指尖轻轻叩门,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进来。

    他浑身都痛。

    不是皮肉痛,是神经痛。是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,是骨髓深处渗出的、冰冷的痛。测写能力过载的后遗症,他经历过很多次,但这一次不一样——这一次痛得更深,更彻底,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被永久地改变了。

    门开了。

    秦守正走进来,手里拿着一份纸质病历。他在床边坐下,没有先看儿子,而是仔细看了监测仪上的数据,用笔在病历上记录。

    “脑波稳定了。”他说,像在汇报实验结果,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情绪波动阈值恢复到安全范围。身体损伤……可控。”

    陆见野想说话。他想问妈妈呢,想问那七个人呢,想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但喉咙发不出声音,只能发出嘶哑的、破碎的气音,像漏气的风箱。

    秦守正这才看向他。眼神很复杂,有关切——那种实验室主任对珍贵实验体的关切;有评估——那种工匠对作品完成度的评估;还有一种……困惑。仿佛眼前这个少年做出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行为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陆见野点头,又摇头。他知道一些,但又不愿知道全部。记忆是混乱的,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,每一片都反射着不同的真相,拼凑起来却是扭曲的、矛盾的噩梦。

    “你母亲死了。”秦守正说,语气平静得像在报告窗外的天气,“七名研究员情感死亡。实验室损毁百分之四十。而你……吸收了相当于常人三百年的情绪量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身体前倾,拉近了与陆见野的距离:

    “痛吗?”

    陆见野点头。眼泪涌出来,顺着太阳穴流进枕头,布料迅速吸走了温热的液体。

    “痛就记住。”秦守正说,声音突然变得冷酷,那种冷酷里有一种诡异的热情,“痛是进化的燃料。没有痛,就没有成长。没有撕裂,就没有新生。”

    他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支提取笔。银色的,笔身修长,笔尖极细,在病房灯光下闪着手术刀般的寒光。

    “爸爸帮你把太痛的部分存起来。”他说,语气温柔得像真正的父亲在哄孩子吃药,“这样你就不会难受了。等你长大了,坚强了,再还给你。”

    提取笔刺入陆见野颈部。

    不是注射,是抽取。陆见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——不是血液,是更轻的、更虚无的、但更珍贵的东西。记忆的碎片,情绪的残渣,那些太痛、太沉重、十五岁的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部分。

    视野开始模糊。

    病房的灯光晕开成光斑,秦守正的脸溶解在光影里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在沉入黑暗的深渊前,他听见秦守正低声说:

    “睡吧。等你醒来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

    ---

    但记忆没有结束。

    时间再次跳跃,像坏掉的唱片,针头滑过沟槽,跳过一段空白,又突然卡在某个意想不到的、布满灰尘的位置。

    三天后。

    还是那间病房,还是那张床,窗外的雨终于停了,但天空还是铅灰色的,像一块浸满水的抹布。陆见野还在昏迷,呼吸平稳,但脸色苍白如纸,嘴唇没有血色。监测仪的曲线规律地跳动,绿色光点在屏幕上划过,像某种无声的、永不停歇的钟表。

    秦守正坐在床边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没有穿白大褂,只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灰色裤子,袖子挽到肘部,露出瘦削的小臂。他看起来很疲惫,眼下的黑眼圈深得像瘀伤,头发凌乱,有几缕垂在额前。

    他低着头,看着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那双手很干净,指甲修剪整齐,指节分明。此刻它们交握着,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“我错了。”他突然说,声音很轻,轻得像怕吵醒什么,“我不该让你痛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,看向昏迷的儿子。眼神不再有评估,不再有科学家的冷静,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……悔恨?还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——一个父亲面对被自己伤害的孩子的无措?

    “我应该让你……”他停顿了很久,久到窗外的云都移动了一寸,“成为不会痛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他弯腰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银色的冷藏箱。箱子不大,但看起来很重,拖出来时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他打开箱子,冷气涌出,在温暖的病房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,像幽灵的呼吸。

    箱子里整齐排列着七枚情核。

    不是金色的,是各种暗淡的颜色:暗红如凝结的血,灰白如死人的脸,深紫如溃烂的伤口,墨绿如沉潭的苔藓……

    来自那七名“情感死亡”的研究员。他们最后的情感——愧疚、恐惧、悔恨、罪孽——被提取、固化、封装,成了这些小小的、发光的结晶体。

    秦守正取出一枚——暗红色的愧疚——动作轻柔得像在拿取易碎的骨灰盒。他将情核插入床边仪器的一个隐藏接口。仪器启动,发出低沉的嗡鸣,像远方传来的丧钟。情核开始融化,从固态变成液态的光,黏稠的、缓慢的,顺着透明的管道流向陆见野的身体。

    “吸收他们。”秦守正轻声说,像在念诵某种古老的、邪恶的咒语,“吸收所有的罪、悔、恐惧。让这些污秽流过你的身体,然后沉淀,然后封存。然后你就干净了,我的孩子。所有的罪孽,所有的负担,都由他们承担。他们自愿的,记得吗?他们用这个来赎罪。”

    他一枚一枚地注入。

    暗红色的愧疚,灰白色的恐惧,深紫色的悔恨,墨绿色的罪孽……七枚情核,七种负面情绪,全部注入陆见野体内。昏迷中的少年身体开始抽搐,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,曲线乱跳,但秦守正没有停。他的手很稳,表情很平静,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——父亲给生病的孩子喂药。

    最后一枚情核注入完毕。

    他关掉仪器,俯身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,轻轻擦掉儿子额头的冷汗。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“现在你可以重新开始了。”他说,声音里有一种诡异的满足,“没有罪孽,没有愧疚,没有恐惧。你会变得纯粹,干净,像一张没有被污染的白纸。你会成为……完美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就在这时——

    记忆画面突然出现干扰条纹。

    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好时的雪花,闪烁,扭曲,跳动,发出刺耳的滋滋声。画面变得不稳定,颜色失真,边缘模糊。

    然后,一个新的视角切入。

    不是陆见野的视角,不是秦守正的视角。

    是第三只眼睛。

    画面是黑白的,分辨率很低,颗粒粗糙,像透过一层纱布看世界。边缘有小小的日期时间戳:三年前,事故后72小时14分。角度是从病房天花板的角落拍摄的,俯视整个房间,像上帝冷漠的注视。

    画面里,秦守正还在床边。

    但他做的,不止是注入情核。

    在仪器的背面,有一个隐藏的、极小的注射口,陆见野刚才的记忆里没有这个细节。秦守正从冷藏箱的最底层——那下面还有一个夹层——取出一个小盒子。盒子是黑色的,天鹅绒衬里,打开时,里面躺着一枚芯片。

    金色的芯片。

    小得像个句号,薄得像蝉翼,却散发着微弱但确凿的金色光芒。像一片被缩小的阳光,像一滴凝固的圣血。

    摄像头拉近——李正风安装的这个隐藏摄像头有变焦功能——芯片上的标签勉强可以辨认,字很小,但通过数字放大后清晰可见:

    神格种子:原型体零的细胞基底

    序列号:0001

    警告:不可逆融合

    秦守正用镊子夹起芯片,动作小心翼翼得像在拿取圣物。他将芯片装入一支特制的注射器,针头极细,细到几乎看不见。然后他拨开陆见野颈部的头发,露出一个隐藏在发际线里的、极小的端口——不是神经接口,是更深层的,直接连接脑干和脊髓的生物接口。

    他刺入。

    缓缓推动注射器。

    屏幕上的时间一秒一秒跳动:14:23:17,14:23:18,14:23:19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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